“石家庄站过了,北京就不远了”旁边中年的大婶好心地提醒已经坐了一天一夜火车的我。1993年9月初,第一次来北京、第一次独自出远门、第一次实现梦想成为像哥哥一样的名牌大学生。在出门前,本来告诉自己已经准备充分、自信满满、一切尽可在掌控中,听着这位大婶这么一提醒,我马上意识自己原来还是她眼里不谙世事的17岁的小姑娘。心里忽然突突地紧张起来,未来究竟是怎么样,谁能够知晓?
火车终于在傍晚的余晖里慢慢进站,我拎着行李走出火车车厢,虽然已经是北京初秋,但是晚风还是要比家乡天水的暖和很多,然后就听到哥哥叫着我的名字在月台上一路小跑过来。哥哥比我大两岁,但是比我高三届,九零级,十六岁上北大。虽然在信阳军训了一年,但是彼时已经在北京待了两年,瘦高的个子配上短平头、眼镜和北京大学的白色圆领衫,说着标准的普通话,在我眼中是百分百的高等学府的大学生范儿。哥哥轻车就熟地告诉我他已经找到我们中国人民大学的新生接待处,现在就带着我去报到,然后就可以坐校车去学校。果然如哥哥所说,一切都很顺利,我被告知我的宿舍是在学三楼的 403 室,哥哥还随口开了句玩笑,“学三”在北大可是他每天必去的食堂,以后找我的宿舍楼他肯定记得住。
接下的一幕幕总像走马灯一样在我二十年间的梦境里出现。我到宿舍时候已经是日暮掌灯时分,我住的是八人上下铺宿舍,大部分姐妹们都已经到达了。天南海北的我们简单地相互介绍之后,在火车上颠簸了二十多小时的我很快就洗洗入睡了。我的床位是紧靠着窗户的上铺,窗外正是时至今日还屹立在人大东门外的过街天桥。只是当时对面还没有当代商城,只有双榆树服装批发小市场。我在人大校园里的第一晚,睡梦里充满了许多丰富而陌生的声音,比如河北大妈沧桑的“煎饼果子”的吆喝声、深夜入京货车自动录音的“倒车请注意”的反复提醒声、332公共汽车女售票员尖声刺耳的训斥声。晕乎乎地第二天早上起来,同宿舍广西的姐姐带着我去新生购物街,采购脸盆饭盒文具之类的生活必需品。我记得那条街正是东门到西门的中间一段,那一天路的两边林荫依依,蓝天郎朗。那时的北京还不知道雾霾,树上的知了也没心没肺地叫个不停,每个人都很友好、记得的都是好温暖的微笑。我一扫前一天的忐忑,开始相信在这个校园我应该会拥有美好的经历。
到了傍晚是全班集合,我们班男生住在离我们很远、离西门很近的学八楼,当年刘强东也应该就住在他们楼上。在集合前,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班主任——江星老师给我们做了些简单介绍,女孩子们自然按耐不住好奇心叽叽喳喳地期待全班见面。那个情景在很多年以后,有个男生哥们儿告诉我,当时他们在教二门口,充满了对青春对才女对女神的憧憬。随即看到一伙儿五短三粗、蹦蹦跳跳结伴而行的女生向他们走过来的时候,都虔诚而天真地向神向宇宙向天地祈祷不要派她们来统计系。然而,现实总是这么无情,他们的内心是崩溃的、他们的心理阴影是无穷大的、他们都赶快盯着女生旁边的树梢装作不在乎。据说这直接导致本班男生在本科四年里对睡懒觉的兴趣远远超过上课、对打升级的热情完胜上晚自习。我们女生相对宽容,倒没有那么绝对,但也一致表示本班男生普遍安静羞涩,也没发现传说中的白马王子。于是师兄们开始探班、开始介绍我们参加人大活动中心的交谊舞会以及周四晚上的英语角。好看的女生们开始收到鲜花、纸条和邀请。当时的女生宿舍楼管得很严,管楼的大妈对自己的职责非常尽心,不仅男生不能进宿舍楼、就连头发剪得短的女生也要验明身份才能进入。只苦了有些痴情男们,每每需要在楼下接受大妈的盘问和苦苦的等待。宿舍楼道里,总是会听到几个女生的名字在如下句式中出现——“某某某,楼下有人找你”。我们吃瓜的舍友们一定会给力地逗玩,心满意足地送羞红了脸的当事人掩面跑下楼去,然后尽情哄笑。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每一道甜点,都会有苦苦的 espresso 解腻,所有的青春萌动,终会带来恋不得舍不去的苦痛。失恋了,借酒消愁有之,不过不胜酒力,吐个天翻地覆;壮胆献歌的有之,不过弹琴的人不知道,思绪的对象早已不在宿舍。校园里谈恋爱的不计其数,修成正果的,少之又少。青春的祭坛,怎少得了那些失恋之心的滴血。
93统计系就我们一个班,人不多,40个人左右而已,朝夕相处的同学之间自然渐渐熟悉。当年的统计不像现在这样火,很多同学并不是第一志愿选择统计,而是调配而来的。再加上当时是向文科和理科生同时开放,也是第一届开始培养保险精算专业,所以我们班文理兼收、兴趣多姿多彩,这也直接导致了时至今日,我们班从事什么行业都有。有在投行保险金融体系从事投资精算的,有在政府国企从事统计的,有在国外从事生物统计研究的,有在大公司从事会计财务的,有在高校教育中文或是经济的,有自己开公司做大数据或者投资矿业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但是,我们都有些共同的特点:我们习惯用概率看这个世界,用高大上的语言来讲,就是辩证的世界观。概率的本质是非绝对,一个事件产生是概率的大小、并不是绝对的预言。我们学会读懂数字,数字不能拍脑袋,但也不能迷信,要学会自主独立判读几方数据意见形成独立见解。
帮助我们形成这些世界观的老师很多,不能一一包括,但是印象深刻的有王晓军老师,当年她刚生完 baby 修完产假,跟我们讲精算数学、讲时间价值、生命表、风险费率,我直到今天还保留着那本教科书,转眼间和书同龄的王老师的儿子已经北大毕业在美国读博士;金勇进老师,他讲抽样统计,我还记得我们挨家挨户做抽样产品调查学习抽样统计的真髓,我也因为做项目敲遍了当年妹妹就学的清华大学的所有家属楼;顾岚老师,她教的 SAS,SPSS 的计算机课,以及顾老师担心我年少无知对我语重心长的教导,以及迄今还记得有个项目我哥哥输数据比别人快十倍但是出错少十倍的超人记录;赵彦云老师、高敏雪老师,几个学期的宏观经济统计学,让我们终于能明了 GDP 和 GNP 的区别和读懂宏观经济数据;刘文卿老师,他分享的清静无为的认知,告诉我们如何能够去除杂念专心致志,到今天我在睡不着觉的时候还会练习当年刘老师教的数息功夫……还记得,大四的时候因为有一门精算考的好,袁卫老师从美国发来的祝贺;还记得,当年人大最有名的大课——国际社交礼仪,金老师告诉我们,原来女生都口红颜色是有讲究的、原来西装配球鞋的男生就是一个大写的“土”字;还记得,从美国请过来讲精算漂亮的李啸天老师,卷卷的头发、细细弯弯的描眉,像三十年代广告画里的明星,住在遥远的美国长岛,说中文忘词但是说英文很溜。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四年的时间转瞬即逝,而记忆却拉得很长。我记得1997年毕业的时候我们出去玩了好多次,喝了好多的酒,说了好多的话,流了好多的泪。我们说好了要保持联系,互相珍重。虽然江湖水远,各奔东西,各自天涯,但是我们在2007年北京雁栖湖畔毕业10年聚了,我们2013年在杭州西湖湖畔入学20年聚了,我们在苏格兰见过、在新加坡见过、在阿姆斯特丹见过、在苏黎世见过、在东京见过、在美国见过、在内蒙见过、在上海见过、在深圳见过,我们男不帅女不靓的93统计在深远无情的岁月里用真心留住了青春的记忆。这不,今年十一假期里毕业二十周年又要在北京见面了?
2017年8月27日于新加坡
贾娜 1997届校友